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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姐姐的戰爭

20
05月

文字:姐姐的戰爭

文/大蛋蛋

1

姐姐和班花是閨蜜,后姐妹倆鬧翻,打架。班花身手矯健,一把抓住姐姐的頭發,打姐姐臉頰,嘴里問候我母親。姐姐被壓著頭,一邊哭鼻子,一邊問候班花母親。她早已失去控制力,卻死死抓著班花一縷頭發,以捍衛她最后一絲尊嚴。孩子們看熱鬧,起哄,沒一個過來拉勸。姐姐鼻子被打出血,血和淚水摻在一起順著松散的頭發滴下,班花打累,問候我母親,松開手,姐姐抹了把臉,慢慢走回座位,趴下,大哭。

姐姐和白富美的這場肉搏某種意義上就是她半生的寫照,她堪稱完敗。據說她從出生就帶著敗象,深秋,萬物破落,屬羊,觸女人之諱,陽火命,更是注定操勞一世。奶奶當年望著地上的臍帶,喃喃道:“老天爺,保佑這閨女能活命”。

姐姐六歲半,左鬢生出骨刺,難倒十里八鄉的郎中。姐姐這根骨刺,仿佛附身的妖魔,壓得她夜不能寐,壓得她眼黑氣喘,終于,家人萬念俱灰叩首問天的時候,她掙脫開母親,跑到院子里,一頭栽倒在爐火臺上,“哇”地噴出兩坨鮮紅的血塊。母親大叫奔出,她從爐火臺緩緩爬起,抹了把臉回過頭說:“娘,我好像沒事了”。

活了命的姐姐隨后和其他孩子一起去上學,相比家徒四壁和貧賤夫妻無休止的爭吵,她顯然更喜歡學校,或者說她所有的快樂都來自學校,她的長相和成績毫不起眼,可她愛那個地方,愛老師的點名,愛扉頁的芳香,愛伙伴的嬉鬧,直到肩背三道杠的班花因為一根鉛筆刀把她揍得稀里嘩啦,她這才發現這所學校其實并沒有她想象中那般愛她。

1993年,姐姐十四歲,上鄉中,迎初戀。她連初戀都一股子悲壯,人家是全年級女生的夢中情人,更是班花的男朋友。這個長相酷似林志穎的男生喜歡拉幫結派打架斗毆,每次打架,后面都跟著上百人的圍觀隊伍,塵土揚起,志穎打贏,他高昂頭顱目不斜視地走過人群,眾嘍啰在身后緊緊跟隨,他突然甩一下頭發,人群中幾個姑娘失去重心。

林志穎這樣的好漢,一般都避免不了被開除的命運,班花會考結束后也離開鄉中,兩人挑個好日子鞭炮齊鳴地訂了婚。志穎的爸爸是班車司機,與我父親同年,叫個大喜,大喜四兩白酒下肚,開始散德行,深情地望著父親說:“老哥,咱做親家吧,只要你一句話,我這就找人退親去”,父親輕輕拍了拍大喜的肩膀說:“放你的屁”。

夜晚,停電了,父親在燭光下安慰自己的女兒,他說:“算了閨女,咱好好上學,將來會有更好的”,姐姐低頭飲泣,我很心疼她,卻不能上前安慰,因為我只有十歲。

2

1996年,父親單位下馬,找不到好營生,母親起早貪黑去工業區打工,掙四口人的嚼谷兒。作為一家之主,母親動了不讓落榜女兒復讀的念頭,眼睜睜兩個娃都大了,她力不從心。姐姐想接著讀,她堅信只有死死抓住上學這條路才能打贏出身,只有高學歷和體面的工作才能挽回她人生的最后一絲尊嚴。她含著眼淚一家一家去求親戚,這才有了讀高中的機會。

窮人家的姑娘,有個書讀,已然知足,從未敢向往同齡人向往或擁有的東西。姐姐年逾豆蔻,出落得亭亭玉立,引成片男生覬覦,她的閨蜜私下都有男友,她卻不敢戀愛,她怕戀愛,怕戀愛影響她那本來就一般的學習成績,她甚至沒有勇氣接受男生的目光,她在日復一日的拮據與自卑中變得越發地冷漠。

“王雅莉”,理科班的毛毛在二樓扯著嗓子喊,王雅莉沒有應聲,低個腦袋加速前行。她的心砰砰亂跳,額頭滲出汗珠,她分不清這種感覺是厭惡還是不安,就像她無法理解那個昏熱躁動的夏天!巴跹爬颉,毛毛繼續扯著嗓子喊,樓層開始躁動,女孩子偷笑,男孩子幫腔,甚至有人吹起口哨。王雅莉忍無可忍,一腳踩爛地上的情書,仰首回敬一句:“喊你媽個逼喊”,樓層更加躁動,女孩子哈哈大笑,男孩子集體起哄,這下該毛毛露怯,他漲紅臉蛋,呆傻僵硬,不知如何收場。

毛毛活該挨罵,他這兩嗓子讓王雅莉出了大名,也讓王雅莉最好的閨蜜心碎了一地。整個文科班都知道程墨暗戀毛毛,毛毛卻當眾向別人扔了紙飛機,程墨只好申調宿舍,再沒勇氣見王雅莉。

高考結束,姐姐失利,分數只過了當地的邢臺學院。程墨留下復讀,鐵了心要報考和毛毛一樣的大學。姐姐另一名閨蜜葛青考取北大聲名大噪,四年后又委身黨校一飛沖天。

幾年后,程墨給姐姐寫了一封很長的郵件,內容不詳。又過了幾年,程墨和毛毛在石家莊離婚,她不得不托人起訴并獨自辦理了手續,因為老公和她的一個女學生跑了。姐姐對我說:“程墨挺可憐的,她付出了那么多,毛毛卻從來沒有愛過她”。

我回老家幫老鄉蓋新房,工地上邂逅傳說中的林志穎。可嘆志穎,怎么會有滄桑,所以再不是年輕的模樣,他拖動二百斤的身體走來,望著我,想說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遞了根煙了事。志穎接爸爸大喜的班開了班車,班花妻子在村里小學做了民辦教師,一家人過著微不足道的鄉下小日子,世間太多的故事,其實都沒有勝者。

3

葛青曾對我說:“除了錢,沒人能打敗你姐姐,這女人性格太硬了”。

可她偏偏是個窮人家的姑娘,錢是她的心病,錢是她的夢魘,她如愿以償上了高校卻逃不開人生的頭號大敵。那是家里最困難的時期,弟弟也上了高中,家里卻只有一個人工作。為了不讓弟弟借錢讀書,她將全部課外時間用在兼職上,家教,刷盤,撒傳單,即便這樣,她的名字依舊和其他貧困生一起出現在學校的催款欄中,她不敢看那塊板子,她是邢臺學院有史以來唯一一個欠著學費和貸款利息的校學生會主席。

她變得外向,作風干練,言語刻薄,騎著一輛二手自行車風塵仆仆地奔波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只要人家臉不是太臭不拖欠工資,她就幫人家干。她舍不得去食堂吃飯,寫了個簡易營養食譜釘在床頭,她自己動手剪頭發,并將同宿舍所有女生的發型剪亂。她信奉一個古老的教條:“人怕做事,事怕人做”,也許是經歷過太多的人情冷漠,她篤信自我的力量,不再輕易苛求別人的施舍。做完家教,對方家長稱孩子的爸爸是市人事局局長,畢業想進哪所學校教書可以幫忙,她告訴人家畢業后只考國家公務員。

站牌下,她幫我背好包,拍拍我褲子上的塵土說:“記著小子,咱這樣的家庭,上個學不容易,好好學,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學到的東西才是真的”。

大學戀愛公開化,她沒有心思,也沒有時間,學生會的學弟暗戀她,不敢表白,似乎任何心智孱弱的男生在她面前都會失去膽量。表姐婚禮,表姐夫的肉嘟嘟發小對她一見鐘情,她婉拒,肉嘟嘟不甘心,每隔半月必回邢臺探家,探家必呼姐姐。校門口,姐姐說:“你來干啥”,肉嘟嘟說:“沒事,回家,順道看看你唄”,姐姐說:“回家吧”,肉嘟嘟說:“嗯”,如此數年,孜孜不倦。

我問王雅莉,為什么選擇肉嘟嘟,王雅莉講了個故事。話說這肉嘟嘟也算個官二代,父母均吃皇糧,他中專畢業,找不到工作,又不想和其他機關子弟一樣落得個啃老名聲,一怒之下與我表姐夫去京城做保安,月薪一千,管吃管住管制服,干五年,攜五萬現金歸來,肉嘟嘟的媽又疼又氣,當場就把兒子給打了。

肉嘟嘟贏了,他以不可思議的執著和令人發指的節儉打動了王雅莉,王雅莉說服母親,一分彩禮錢沒要,風風光光嫁給了他。但大多數人眼里,王雅莉的出嫁充滿了投機色彩,她考上了肉嘟嘟父母所在單位的公務員,盡管她在一百多個競爭者中筆試第一名,面試部分仍由公婆出面吃飯送禮。

畢業合影那天,校門口來了個人,姐姐和表姐一同出去迎接。毛毛對姐姐說他要和程墨結婚了,希望姐姐周末參加他們在老家的婚禮,姐姐說周末就要大考肯定去不了。毛毛在遠處突然把車停下,站出來,關掉車門,對著天空扯著嗓子喊了一聲:“王雅莉”,然后頭也不回地鉆進車走了。表姐說:“這男的誰啊怎么這么逗啊”,姐姐抹了把臉笑著說:“一個傻小子”。

4

參加工作后的姐姐接了母親的班,掌握起全家的財政。每到年底,她做好幾頁的家庭財務報表給我,我一次也沒看過,她收起來說:“你不愛看沒啥,但我必須得做”。她繼承了母親當年的勤奮和省儉,卻遠比當年的母親強硬和專制,她嚴格控制全家人的支出,于是姐夫謝絕大部分聚餐,父親在電話中對我哭訴沒有麻將錢,妮妮在門上篆刻“媽媽不愛我她不知道我好愛她”。兩個家庭,八口人,幾乎都要看她的臉色行事。

她一身警服氣場強大地邁過故鄉的老街,接受每一個巷口每一位長輩的問候和贊許。鄉親們來串門的越來越多,母親驕傲地向鄉親們炫耀這是女兒給買的那是女兒給買的什么都是女兒給買的。父親喝酒后被人打,她帶領派出所一幫干警沖到對方家里鬧,直到對方賠禮道歉。家鄉的人去監獄探監找她通融,她將人家送的購物卡硬生生退回,她在故鄉人面前始終保持一種勝利者的姿態。

2007年,我大學畢業私自進京謀生,她旗幟鮮明地站在父輩一邊與我開戰,她逼我回家工作,逼我回遷戶口,逼我相親,逼我買鹽,我急了,說:“買個屁鹽!你大小也算個國家干部,承蒙黨和人民教育多年,就這點覺悟”,她噗地樂了,樂完繼續板個臉說:“少廢話啊,人家都買你憑什么不買”。

2012年,這個女人突然溫和了許多,也許是多年的操勞,榨干了她最后一絲脂肪和跋扈。她偶爾會在跟我吵架失敗后略帶傷感地說:“你看我是不是有點老了,妮妮最近老笑話我愛忘事兒,我頭上也有了白頭發了,是不是更年期要來了”,我說:“別別,您才三十四,更年期早著呢”,她說:“你他媽的到底啥時候才能結婚!”

妮妮八歲,全家人在院子里聚餐。父親說前些天遇到大喜了,大喜晚景凄涼,老兩口不招兒媳婦待見,被趕到老院生活,老院年久失修窗破屋漏卻無人幫襯修補。我順便問起妮妮的媽:“如果當年你和班花那場架打贏了,會是怎樣”,她說:“那時候小孩子一個,懂個屁”。

王雅莉照舊帶著女兒送我去火車站,照舊邊開車邊嘮叨說:“是,咱家那時候是窮,是受過不少欺負,但這么多年過去了,你不能總像個孩子似的看不起老家人,你不回來工作,沒關系,但我告訴你,外面的朋友再多,畢竟心上跟你隔著一層,老家的人再不好,畢竟和你水土一脈世代同處,那種埋在心底的情分兒是你在外面找不到的”。

回京后,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姐姐離婚了,她的公公婆婆丈夫女兒都拋棄了她,連工作都丟了,她重新變回當年那個無路可走的窮姑娘。我把她接到北京,幫她找工作,幫她物色男伴,她不想工作,對男人也死了心,我就養她一輩子,守她一輩子,直到她比我先老去,直到她比我先糊涂。我坐在床邊給她喂飯,她撐開皺紋邊喝飯邊瞪眼瞧著眼前這個老頭子,瞪半天,認出我是誰,然后望著窗外說:“蛋,下雨了,咱娘怎么還沒回來”。醒來后,我哭得一塌糊涂。

我給王雅莉打電話說:“剛才你在夢里可慘了”,王雅莉說:“我過得好著呢,亂夢個屁,我說你他媽的到底啥時候才能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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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發布日期:2014年0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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