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嘉佳

初中沒事去打游戲，街霸前頭排得人山人海，我每次都讓黃豆去排，自己在旁邊猛干賭博機。黃豆個子矮矮，其他沒印象。一旦輪到位置，他就瘋狂地喊：快快快！

我撒腿跑過去，投幣，發(fā)各種絕技。黃豆把腦袋擠在一側(cè)，目不轉(zhuǎn)睛，主要任務(wù)是加油叫好。

銅板打完了，伸手問他要，他會準(zhǔn)備好兩三枚，依依不舍地交給我。

后來學(xué)校流行踢足球，從日薄西山踢到伸手不見五指，過了六七點拼的不是技術(shù)而是眼力，黑乎乎的球在黑乎乎的夜里，一群人大呼小叫：“球呢球呢，麻痹不能踢輕點啊，估計又踢到溝里去了。”

沒人愿意帶黃豆玩，他莫名其妙被所有人嫌棄。這樣的同學(xué)每個班都有，家境糟糕，衣服臟兮兮，強項是得零分，干什么都落最后，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語無倫次，常常剛開口對方就避之不及走人了。

他也想去踢球，放學(xué)后漲紅了臉，問我能不能帶他去。我猶豫了一下，看到其他男同學(xué)嫌棄的表情，咬咬牙說，走開走開。

后來他慢慢沉默寡言，跟我說話變少。但他原本就沒啥存在感，我也沒注意到這個趨勢。

過年的時候，天冷外加湊不齊球隊，我跑回了街機廳。街機廳里空空蕩蕩，街霸那個游戲前站著小個子，我湊過去一看，是黃豆。

他手邊疊著高高一摞銅板，笨拙地操縱人物，然而屁的絕技也發(fā)不出來，基本第一關(guān)立刻掛。

我說，給我玩玩。

他漲紅了臉，不吭聲，也不讓位。

我討個沒趣，隨便玩玩別的，身上錢不多，不到半小時打光積蓄。我心癢難耐，這太不過癮了，又湊到黃豆邊上，說：給我銅板。

他不吭聲。

我鄙夷地說：小氣。

這時候他突然哭了，眼淚嘩啦啦，掛在臉上。

我大驚，趕緊溜走，一邊跑回家一邊想：他哭什么，莫非輸?shù)锰珣K？太他媽不夠意思了，滾蛋，老子也不要理你。

到家吃酒釀，突然想起來，那天我說，走開走開的時候，他的眼神很絕望。

開學(xué)他沒出現(xiàn)，據(jù)說家里覺得他讀書沒搞頭，零分堆積，還不如早點退學(xué)做生意。然后，他從此消失在我的人生，一直到長相模糊，只剩在我耳邊加油叫好的喊聲，以及那絕望的眼神。

高考碰到世界杯，考砸了，只能復(fù)讀。沒繼續(xù)在市中，家里把我搞到一個小鎮(zhèn)的高三班，因為父親是小鎮(zhèn)的鎮(zhèn)長，寄希望老師能對我盡職一些。

對這個變化我很興奮，認(rèn)為能在小鎮(zhèn)作威作福，比如調(diào)戲良家婦女，踢翻小販攤位什么的，帶著一群小伙伴橫行霸道。

這群小伙伴里，有位叫做蛤蟆。蛤蟆長得滿臉憨厚，眼睛小而猥瑣。本來相安無事，偏偏他有個毛病，明明每次都不及格，做題目的時候卻喜歡哼歌。

比如：sin不該讓cos流淚，至少我盡力而為~~我的眼里只有你，只有S極指向N極~~你的柔情我永遠(yuǎn)不懂，我無法把CO變成HO~~

日復(fù)一日，在模擬考試中，終于，我把加50毫升__水中的空格，填了忘情水。

他媽的。

我們一群小伙伴，每天吃吃喝喝，騎著摩托車去城區(qū)泡吧，穿越在兩側(cè)布滿稻田的馬路，穿越在青春的清晨和深夜里。

我們輪流請吃飯，輪到蛤蟆的那天，他沒來上課，我說算了我請。

又轉(zhuǎn)了一輪，輪到蛤蟆的那天，他沒來上課，我說算了我請。

再轉(zhuǎn)一輪，輪到蛤蟆的那天前，我怒氣沖天，問他，還要不要做小伙伴了？

結(jié)果次日他依舊沒來，據(jù)說又是家里覺得他讀書沒搞頭，堆積不及格，還不如早點回去做生意。

唉，農(nóng)村學(xué)生真慘烈。

99年高考，考完最后一科，我暈頭轉(zhuǎn)向走出教室，有人沖過來，我一看是蛤蟆。

他大概在考場外等很久，欲言又止，交給我一封信，就離開了。

他的信語法不通，一塌糊凃。我記得曾經(jīng)有次考試，作文命題是余光中的一首詩，寫讀后感。

蛤蟆冥思苦想，寫下作文題目：真是一首好詩！

他的全文格式如下，抄一句詩，后面跟一句“真好”。再抄一句詩，后面跟一句“真棒”。如此反復(fù)。

他居然還寫信。

這封信我保留至今，信里寫：

我家里很窮，我很想請大家吃一頓好的，可是我家里真的很窮，學(xué)費還欠著一些，爸爸說等麥子熟了，留幾袋，再殺一頭豬，就能還清學(xué)費。我說，爸爸，都不去學(xué)校了，干嗎還要還學(xué)費。爸爸說，這個是欠的，就算書不念，欠的就得還。

張嘉佳，我特別想請你吃一頓好的，特別好的那種，哪怕是肯德基，貴成那樣我還是會請你。我不是壞逼，無論我請不請你吃，你將來一定會很優(yōu)秀，成為偉大的作家。等麥子熟了，我會偷偷留一袋，賣掉請你吃飯。

我保留這封信，可是他也消失在我的人生里。我去過那座小鎮(zhèn)，但無法聯(lián)系上他。估計去外省打工了吧。

這些人，原本會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我把他們弄丟在路上。我快記不清楚他們模樣。

我學(xué)會珍惜了。

這些年，我參加摯友的婚禮。奔波到外地，看他或者她滿面幸福，在眾人注視中走過紅毯，我都忍不住想掉眼淚。

無論遙遠(yuǎn)或者艱難，我也要努力在現(xiàn)場。

每個清晨你都必須醒來，坐上地鐵，路過他們的世界，人來人往，堅定地去屬于自己的地方。

我們坐著地鐵，到了各自站臺，得去換乘屬于自己的那一列。

可是人生重要的日子就幾個，我將盡力去到那特殊的幾站，在你的視線里，對著你揮揮手大聲喊：他媽的太棒啦，你要過得很好啊你這個王八蛋！

除了你的愛人和父母，還有一些人，因為你歡樂而笑開懷，因為你難過而掉眼淚。

我的時間很多，可是就算少一天，我還是會舍不得。我的朋友很多，可是就算少一個，我還是會舍不得。